十多年前的傍晚,我总能听到阿贵在屋外喊我的名字:小远!他只喊一声,然后在门外等着。我奶奶叫他进屋等我,他不肯,说进去又要出来,走来走去累死人。
奶奶朝他嚷着:不知好歹的小毛球!腿长来不走路还要干啥子。阿贵耍起嘴皮子:你家小远才是小毛球,嘿嘿嘿,我是大毛球!奶奶被她逗乐了。
我刷刷地写完最后一题,朝门外应着:就来。
阿贵在夏天穿一件黄色涤纶短袖和蓝色六角短裤,干了就穿,脏了就洗,短裤的后面还有一块补丁,常被一些大伯取笑:阿贵啊,这么大人了屁股还露在外面,羞不羞。阿贵起初会红着脸找个地方看看后面,确定没破就朝那人吼着:你屁股才露出来了呢,你才不怕羞,你大门还开了呢!有些人就真的看了看自己下面,发现被捉弄后,赶过来就要打他,他早一溜烟跑了。
整个夏天,阿贵带着我到洛河附近放牛,说那里的草翠绿翠绿的,牛吃了长得壮。他牵着牛走在前面,我跟在牛后面。到大闸湾那里,小雅在她家门后的菜园摘菜,她家的菜园很小,还没有我家种黄瓜的那块地大,也没有栅栏,周围全是野草。阿贵老是开玩笑:你看杨小雅又在她家菜园找野草吃呢!我觉得这玩笑不好笑,但还是傻呵呵地应着。
我们甩了甩手里的柳条向小雅示意,小雅趁她妈不注意,从菜园溜了出来,跟我们一起去河边。她妈发现后,在村头骂骂咧咧,骂上十几分钟都不歇气,小雅每次若无其事地听着,坐在草地上望着河面不说话。河面上泛着灿黄的光,像一面支离破碎的镜子,在风中微荡。
我和阿贵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看天上的云,争辩云像兔子还是马。阿贵说,他以后一定要骑马,最好是白马。他太黑了,骑黑马怕人认不出是他。
阿贵家的牛早就吃饱了,在原地打圈用尾巴扇着蚊子。直到拍蚊子两只手都不够用时,阿贵起身拍了拍屁股,吐掉嘴里叼的狗尾巴草,说我们回去吧,小雅跟在我们身后慢慢走着,也不说话。
那一年,阿贵最大的梦想是把牛养得壮壮的,再卖了,他爹就可以给他一笔钱,他可以买火车票,去大草原看看。我问阿贵哪里有大草原,他说他也不知道。
二
第二天,阿贵跑来告诉我,他家新买了一头小牛,特别可爱,强拉着我去他家看。我看来看去没看出这牛和其他小牛有什么区别,阿贵却走到前面瞅瞅,又笑眯眯地走到牛屁股那瞅瞅。
牛屁股好看么?
你不懂,这不仅仅是一个牛屁股。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心想他想钱想疯了,但我没有说出口,怕说出来他会揍我。
那个星期六,在外地打工的爸妈给我寄回了一大堆东西,吃的穿的,阿贵笑嘻嘻迎了上来,二话不说便拿了一袋零食拆开吃了起来,边嚼边笑嘻嘻地感慨:我爸妈要是有你爸妈一半就好了,噢,一半的一半就好了,他们从来都不给我买零食!说完准备拆第二袋,舔了舔手指头说待会儿再吃,先回味回味。
自从小雅跟着我们一起放牛后,阿贵每次来我们班也会叫上小雅。小雅在班上不爱与人说话,总是埋着头写作业,后座的男生老是欺负她,扯她的头发,我让小雅去告诉老师,她笑着说没关系。
有次阿贵来找我们,碰巧遇到班上几个坏小子欺负小雅,他们说小雅妈妈经常在他们家菜园偷菜,还到他们家混吃的,厚脸皮,懒女人。小雅低头不吭声,阿贵在教室门口吼了句:她妈怎么样关她什么事,她又没多拿你家东西,再说你家东西有多值钱?几个坏小子面面相觑,知道阿贵是学校上次通报批评打架的高年级学生,瞪了几眼各自散开了。
那天放学,阿贵问小雅,你妈现在还打你吗?小雅别过脸,顿了好一会儿说,不打了,他将信将疑,又问了一遍,小雅沉默了。走到大闸湾,他又转过头对小雅说:我告诉你一个秘诀,以后你妈打你的时候,你就瞪着她,千万不要哭,哭是没有用的,我爸每次要打我,都被我瞪回去了。
可小雅的妈妈跟阿贵的爸爸不一样,村里人说她妈精神有些不正常,时好时坏。前不久,我一个人去村头取信,看到小雅的妈妈扯着小雅的头发往墙上撞,嘴上还嚷着:让你抢弟弟吃的,又是一大串脏话。我看着有些怕,担心小雅会被她妈打死,可又不敢叫小雅的名字,只得喊了一声警察来了!可能是我声音太小,她妈还是死了命地把小雅的头往墙上撞,但小雅没有哭。
三
暑假快要到了,阿贵常念叨着,放假去摘莲蓬,村口的莲塘已经开满了荷花,一朵朵在风中摇曳。
一个刚下完暴雨的傍晚,他急匆匆地跑到我家,直接进了屋,朝我大喊:小远,快出来帮我!我见他急得眼都红了,丢下手头的作业就往外走。
原来,他家新买的那头小牛丢了。
我和他急匆匆地往村头走,边走边喊着黑子——那是他给牛起的小名,到了洛河那里,小雅也赶了过来,我们仨一起找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