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在乡下长大,乡村的沟沟畔畔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草本植物。它们有的长得高,有的长得矮;有的叶子尖尖的,有的叶子圆圆的;有的开兰花,有的开粉花。它们独自在山野上绿着,也独自在山野上黄着。
总想记住它们的名字,可是心总在其他的事情上,到如今记住的也没几样。只知道蒲公英的种子总在田野上飞,追都追不上;只知道苍耳的叶子肥大,小小的果实长满了锋利的小刺挂满走过的裤脚;只知道菟丝子总是缠绕着另一种植物,往更接近阳光的方向生长。
后来,慢慢长大,才知道有些草活着是一种植物,而死后变成一种药物,名字叫中药。才知道上苍的良苦用心,不但给我们生长需要的食粮,还给我们医治身体的中药。把一切都准备在那里,等着我们去欣赏,去采集,去品尝,去医治。
大自然是最大的教堂,一株株植物就是一位位牧师。
小时候,站在老中医的一排药匣子前,我是兴奋的。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里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乾坤。那里面有山的味道,水的味道,阳光的味道,露珠的味道。里面装的有的是叶子,有的是枝桠,有的是根须,有的是籽实。它们都以不同的姿态躺在药匣子里,以一种茁壮代替另一种茁壮,以一种安静代替另一种安静,以一种付出代替另一种付出。它们都以不同的味道走进人的嘴里,都以不同的药理流进人的身体。那留着白胡子的老中医,老花镜滑到鼻翼上,一手拎着黄铜的小秤,看一眼药方,另一只手捏一把草药,那神情也宛如一味草药。
川芎,当归,独活,菊花,白术,黄芪,车前子,灯盏花读着就是一首诗,看着就是一幅画。它们在深山里长着,伸自己的叶,开自己的花,淋着清澈的雨水,浴着温暖的阳光,收着土地的肥力,吸着清新的氧气。它们长不成别的样子,最后就长成了药的样子,内敛,沉香,谦逊,甚至沧桑。
沧桑总是苦的,所以中药也是苦的。
如今药房里几乎都有煎药的地方,光亮亮的不锈钢机器很先进,一副副中药一起倒进煎药的机器里,不要很久用塑料袋包装好的中药汤剂就煎好了,人们总是感激着现代的快捷。可我总是不喜欢。总觉得这样的煎药,辜负了草药,辜负了那些在时间里沉积下来的皮瓤籽囊,辜负了那些从远古而来的一株株沧桑。
我喜欢用泥土烧制的陶罐,放在文火上,慢慢的熬,火苗似那一朵荷花,缭绕着,盛开着。熬药人要虔诚的坐下来,面容和心里一样的安静,慢慢的搅动,慢慢的祈求。感恩从天南地北、从深山、从原野里走来的一味味草药,来医治我们的身体和心灵。每味中药都是慷慨的,都是无私的,以它们的死换取我们的生。
看着慢慢沸腾的草药,植物的味道渐渐弥漫,你是否会想到,人的一生不也是一个熬字。
那么多的草本植物走进了一本《本草纲目》的书籍,又葱葱郁郁从那本书里走出来,走进一个陶罐里,走进我们被名利贪欲熏染的身体里,来医治我们,来平复我的越来越旺的肝火。我总喜欢看那些食草的动物,它们步态安稳,目光安详,可我们有多少能活成它们的样子,我们对吃食是那样的挑剔,我们对需求是那样的贪婪,我们做不回一株草本植物,甚至我们过早的忘记了那些生长着恩泽的一株草。
现在世上的病越来越多,而草药越来越少了,采药人的足迹比那些草药还要多,为了牟取利润,大面积的人工种植,喷洒农药,使用膨大剂,使原来的中药药性大大缩减,甚至失去了药效。电的光照代替了阳光,深沟的浑水代替了雨水,化肥代替了走失的腐殖质。这是草药的悲哀,更是人类的悲哀。
昨夜梦回乡里,我又看见了一片片的草本植物,一株株生长着纯真,生长着野性,挂满晶莹的露珠,我坐在它们中间,我闻到了久违的草本植物的香味。
醒来,月光如水,我又看见了尘世上的另一味中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