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风还没来得及放下,肖恩·怀特先生就指着我卫衣上的卡通图案:“这是特伦斯和菲利浦吗?”
我被问得一头雾水:“谁?”
“你知道《南方公园》吗?那两个加拿大人。”
“《南方公园》我倒是知道……”
“我想,他是从《南方公园》里来的。他好像全程都盯着我看……”
在被“盯着”的这50分钟里,怀特先生老老实实地描述了,攀登人生第四次奥运会的山路上,经历了怎样的血流不止与噩梦暴击,终于撕扯开至暗的迷惘,开始产生对生活温度的惦念和一些能长久一点的乐趣的追寻。
“我的内心已经发生了改变。”
不需要朋友的机器人“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赢么”
从13岁进入职业赛,肖恩·怀特的一举一动就没离开过人们的视线。
他是天才少年、胜利的代名词,一头红色小卷的长发,在他腾空的时候潇洒地飘展,人们叫他“飞翔的番茄”。
“我讨厌用迈克·乔丹打比方,还是用勒布朗·詹姆斯吧。他就是滑雪界的勒布朗·詹姆斯。我们根本无法推测他会有多红。如果他以为现在已经够出名了,那就等着奥林匹克吧。”沙尔·马斯克拉,XGame主持人这样说过。
第一次夺得奥运冠军是在意大利都灵,19岁的单板滑雪选手青涩而张扬,宣布一个极限运动的小众明星进军主流体育世界,摆出王者的姿态。
第二次是在加拿大的温哥华,2010年。在备战的时候,肖恩有了自己专属的U型池,在那里,他可以避开媒体,避开人群。那个地方会架着摄像机,记下最伟大的单板滑雪运动员的足迹。那个地方只能肖恩一个人用,他甚至跟女朋友签订了保密合约,不能泄露他正在练习的动作。
单板滑手、XGame主持人杰克·米特拉尼说:“跟肖恩比赛就像跟机器人比赛。就像你跟电脑下国际象棋,然后选择了‘高手’模式。你永远也赢不了。”
在那个阶段,肖恩主要的竞争对手是凯文·皮尔斯,后者也在赞助商的帮助下修建了专属练习场,但凯文邀请他所有的滑手朋友一起去练习——他们称自己的圈子为“Frend”,意思是,“Friend里是没有I的”。
“凯文是一个朋友,肖恩是机器一样的选手,他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去赢。”滑手丹尼·戴维斯说。
在英文媒体的报道中,肖恩从他的第一届奥运会开始,“就明显跟其他滑手不同。他们都知道,他也知道”。
这项运动的文化非常强调兄弟情谊,在队友做到某个动作的时候要热烈地祝贺。而这只飞翔的番茄“通常跟其他滑手保持着距离。他来这是来赢得金牌收割利益的。有些单板选手认为他很自私,他认为他们的表态非常虚伪——难道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要赢吗?”
怀特始终相信,他是那个被寄予期望一定要赢的人。这就是为什么他的伤痕刻在身上,勋章装满橱柜。
但在走向第三届奥运会的时候,大魔王遇到了麻烦。
各种拍摄团队聚集在他的U型池周围,几百万的设备,记录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每次他起跳,雪场都安安静静,雪板摩擦的声音还是那么悦耳,可他在空中飙出F**k却成了对应这种悦耳的唯一回响。他没有做任何动作,僵直地后背着地,落在气垫床上。
教练都暴躁起来,把怒气发泄在做技术录像的无辜设备。
肖恩抱着教练哭起来:“我想做到,你也想我做到,但我感受到了压力,就是做不到,好像撞到墙了一样。我不想让别人失望。到底这是怎么了?”
他举着雪板撞头,然后把雪板甩在地上。
美国之队的宣传片拍摄团队来了。他们要他激昂宣誓。
“更快、更高、更强!还有更大,更更~大。我们是美国之队!”肖恩面对镜头,耐着性子拿捏着轻松的尺度,掏出了他对信心和憧憬的全部记忆。
摄像机一挪开,肖恩的脸庞上,好不容易挤出的假笑也瞬间消失了。
宣传片里,人们让他描述他为奥运会所做的事——其实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
他的回答很老实:“要把其他所有的事情放在一旁,朋友、女朋友、生日派对,所有其他你在日常生活中非常珍视的人和事,这些都要放到一旁,然后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
当番茄不再渴望飞翔“我会输”便成了现实
相对于“做不到”,“不期待”是一种更可怕的感受。
“我不认识这个人了,不知道要去哪,没有动力。”
那时那刻那个脆弱迷茫的肖恩,手上攥着两块奥运金牌和15个XGame冠军,后者是极限运动领域的顶级赛事,而肖恩是这个赛事史上唯一一位在冬夏两季比赛上都夺得过冠军的人。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他在空中的能力,与生俱来。
2005年,5位不同年龄段的卓越的滑雪选手来到阿拉斯加,体验没有赛道的山间滑雪,肖恩是受邀人之一。山势的险峻和雪崩的潜在危险,对于习惯于在场地里安心腾空的肖恩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整个拍摄期间,他谨慎又得体,谦卑地表达意愿:可能现在还不是我阅读大山的最好时刻。
只有一次。在山里的第八天,大家决定试试跳台滑雪,一起动手用雪筑起了个临时的跳台。滑手们从山间小心地速降,腾空,经历短暂的摆脱地心引力的战抖的快感,迅速地寻找合适降落的目的地。
肖恩就不同。他先尝试了一次,然后,连续又跳了7次,一次比一次跳得高,每次在空中施展出不同的动作,像一只突破牢笼的鸟儿,反复地体会挣脱和自由的快感。
“这绝对是我做过的最了不起的两周翻。”
其他滑手在山脚望着他。
“难以置信。真的,他就像玩儿一样。”
乐趣是他不住飞翔的动力,但这也是最容易在不间断的职业生涯中磨损的稀缺物。
“总是同样的一群人(围绕在你身边),吃同样的食物,在同样的度假村,做同样的翻转动作。所有的事情都一模一样。这样人的心态会老化的。”
肖恩给自己的生活设置了很多内容——学吉他组乐队、夏天是滑板冬天是单板、要掌舵自己的生意、要去慈善机构看望孩子……这固然可能有点处女座要求完满的念头支配,但更重要的是,他要在生活内容的反差和切换中,亲手制造出的新鲜感。
“回到你知道自己很擅长的领域的那一刻,你会感觉非常好。就好像你去玩了一阵滑板,或者其他的什么,然后回到单板滑雪,你会觉得,哎呀,这个没问题,这个真有意思。”他说起自己的兴趣哲学,“这也是我说我离开这项运动的时间跟我参与这项运动的时间一样重要的原因。这样能保持它的新鲜和有趣。……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调节自己的方式。”
然而,这个调节机制,在备战索契冬奥会的路上,失灵了。
压力留了下来,注视的目光留了下来,对“制造三连冠的传奇”的期待留了下来,但热爱,被肖恩弄丢了:“我永远不能忘记,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我对我的生活、我的事业不再兴奋,我没有做好准备,去掌控、去胜利。”
站在俄罗斯的U型池顶部,“我竟然让这样的想法在头脑中徘徊不散:‘我会输’。”
“改造生活里让我沮丧的碎片”
身体很诚实。肖恩输了。
“我站在那里,就好像国王遭到罢黜。”
媒体上议论纷纷:他结束了。他还能回到单板的世界吗?他太老了吧……
他看在眼里,“我不信那些,但有人信。我要把这些放到一边,克服掉它们。”
第四次奥运之旅,在索契的第四名成为事实的那一刻,便已开始。
“备战平昌的这一程路,很耗心力。这跟体力没什么关系,我不需要学习什么全新的动作,我不需要在身体上变得更强大之类的。但我头脑要清楚——我要学习重新爱上这项运动。”
他决定,给训练增加点新内容:练身体。
“我从来都不练身体。我以前在采访里说我练,其实我并没有。你知道的,我不练也赢。”
怀特先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像个得意而又让人无可奈何的小孩。
“我开始练身体并不是因为我觉得我缺少体力和力量。”他说,“身体状态最终变好,这算是一个彩蛋,我很受用。但慢慢变老,对我来说,不是身体状态的问题,……这关乎精神。”
他已经养成了每天去健身房的习惯,开始觉得以前不去健身房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了。
“这种训练好像是一种生活方式,并不是那种‘开始’、‘结束’的程式,而是自然而然的发生,它已经是我生活常规的一部分了。”
他还雇佣了一个理疗师帮他康复按摩、规划饮食,他换了新教练JJ托马斯,他给自己的团队增加了新鲜血液,滑行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人,但下了场,他的感受不再那么孤独。
除此之外,肖恩·怀特,这个夺冠机器,还做了件前所未有的事情。
他打电话给曾经的好朋友们。
“这些好朋友,我跟他们失去了联系,因为我去滑单板了。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但我选择了事业,舍弃了友谊。我要修复自己跟他们的关系,我要花时间跟他们相处。”
肖恩描述,这是一段回到山脚下,重新攀登的旅程,“就好像是改造那时生活中所有让我感到沮丧的碎片”,“我很开心我在俄罗斯没有赢,我更懂我自己了,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更开心的人。”
更多更残酷的事情发生,来帮他抵达那个终极目的地。
2017年10月,奥运会前三个月。在练习back-to-back1440时,肖恩的雪板尖部蹭到了U型池的边缘,他撞到了头,“嘴唇撞裂了,脸撞开了花,前额割破,我咬了舌头——我的舌头到现在还是麻木的。”
肖恩满脸是血。教练JJ托马斯连看他一眼都不忍心。
他缝了62针。其他滑手后来告诉他,他们滑行的时候都要绕过他的血流而成的坑坑洼洼。
他接到母亲电话,请求他放弃。
等待手术的时候,肖恩照了照镜子。他几乎认不出自己。他毁容了。
他不得不严肃地思考:“我到底有多想要?”
各种声音围绕着他,压向他。
“重新回去就意味着,我要愿意将自己再次置于那种小概率的危险的境地,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甚至更糟糕的事情。”扪心自问后,“我打定了主意,就一直走下去。”
不停地告诉自己“我能赢”是简单的,但内心真的相信,却是难的。
2018年1月,距离冬奥会只剩下一个月。全美大奖赛暨奥运积分赛成为伤愈后的肖恩重回奥运的最后机会他的前两跳积分垫底。最后一跳,又是back-to-back1440。
100分。这是他职业生涯的第二次满分,在一个他从来不曾完成过的动作上。迄今为止,单板滑雪史上只有这两次满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