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欠你一个秋天
韩淑静
即将进入沾化古城的出站口,我们一行人下车等待接应的朋友。轻轻打开车门,我一脚踏进了细雨的世界。
这是我见过的最曼妙的秋雨。怎样来形容这雨儿呢,能感受到潮漉漉的气息,却看不清它的身形。它柔,柔的像婴儿的酣梦;它暖,暖的像母亲温情的抚摸;它润,润的像情人间痴恋的唇吻。“像雾像雨又像风”,我确信写歌者一定如我一样遇见了最飘忽的小雨。
我瞬间安静下来,这细雨把我浮躁的心熨得妥妥帖帖。如同被峡谷束缚的万丈激流突然杀出了重围,形成不着边际的汪洋,变得开阔、平静而又坦荡。
还未到深秋,沾化的冬枣林依然苍翠深沉。站在高架桥上望下去,那铺天盖地的碧绿延伸到天际,直钻进低垂的云幕里,送给我一怀的安逸与舒适。谁会想到这被高架桥拢在臂弯里的大平原,几千年前,曾是广袤的盐田滩涂,被大海的浪潮反复冲刷激荡,把苦涩深深地植入瘠薄的躯体里。我的目光穿越时空,仿佛看到定居于此地的先民们,一遍遍地丈量着她的辽阔与深邃。血脉贲张的古黄河从这里流过,把无数的黄沙铺陈衍化,苦涩被深埋地下,草木沿着冲积平原蔓延开来,鸟兽们蜂拥而至。
这土地吸引着更多的人来到这里定居、开发。她变得越来越美丽,以至于数度引发军阀混战。“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历经朝代的更替和战争的洗礼,当年的金戈铁马早已灰飞烟灭,这片厚重的土地用她固有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走下去。
沉思中,我远远地看到了一段高大巍峨的古城墙。青砖垒就的墙壁光滑气派,排列整齐的城垛口威武庄严,仿佛一幅安静的古画挂在眼前。我踩着高跟鞋踏上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哒哒的声响。哒哒声直到城墙根部,我伸手抚摸着这砌着白色墙缝的湿漉漉的青砖,光滑如少女的肌肤。十几年前,我站在山海关关口,像今天一样,伸出瘦弱的手指,怀着敬意抚摸着那一块块留着滚石刀剑印痕的粗粝的青砖,认真地检视着那沾着马毛和残血的壁垒,用目光逡巡着那粗壮残缺的略朽腐的顶门木杠,从敞开的大门,瞭望关内关外不尽的风景。正是这肥美的土地,招致剽悍的清军大举入关。
今天,在这复原的厚实的古城城门洞里,我看到了什么!
被打湿的青石板路闪着亮晶晶的光泽,延伸到古旧的建筑群里去。一辆大巴车停在城门外,一位灰布衣裤的老人拽着一个半米高的蓝衣娃娃,在大门口玩耍,年轻的女子们嘻嘻哈哈地从城门洞里鱼贯而入。她们是远方的游客还是归家的村姑?
这些平淡无奇的生活小场景,会被人们描述再描述吗!安乐、知足是他们的幸福,哪怕掺杂着丝丝苦涩,也不会削减这平凡的感觉!
这幸福也有被打破的时候。翻阅古城的资料,我看到1938年的10月底,一队武装到牙齿的日军浩浩荡荡地向古城开过来。那些穿戴整齐的驻防军一枪不发,就从这宽厚的城门洞里蜂拥而出,踩踏着青石板惊慌失措地四散逃去。随后一群群拖儿带女、牵牛赶猪的老百姓也从城门洞里涌出来,哭天嚎地地逃难去了。人走了,古城却逃不脱一场血腥的洗劫与杀戮。不敢想象,来不及逃走的男人女人怎样躲过这场杀戮!不能想象熊熊的罪恶之火,怎样从这家烧到那家!生与死,交给了上苍;血与火,改变了古城的模样。
在这个小雨霏霏的秋天,我站在城门洞里想象那段悲惨的历史,却始终无法复制一个完整的片段,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描摹人们发自内心深处的绝望。
走进古城,感觉除去这条光滑的青石板路给人点古旧的感觉外,路旁成荫的绿树和高耸的红瓦白墙,以及纵横交错的电线,一点儿也找不到“古”的味道。不觉产生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苍凉之感。
在村中央大街上,一所青砖斑驳的古建筑帮我从失望的谷底攀爬出来。这座建筑,没有豪华的彩色琉璃装饰,三层青瓦做成简单的檐子,长方形的灰木板窄门,正方形的木质小窗,都昭示着它的朴素与古雅。在很不起眼的大门口,粉着一个黑地白字的“当”字。这大概就是硕果仅存的古当铺遗址了。
走进青砖漫地地古当铺,我仿佛走进了明清时代。那些梳着大辫子的青布男人们进进出出,拎着为数不多的物品焦急地走进来,握着少数的钱财走出去。这其中的悲欢离合谁能说得清呢!黑漆厚木板做成的大门不算宽,却很高,脚下漫地的青砖都那么齐整。屋顶上则是黑色的梁木构成的框架,配上新粉刷的白墙,给人留下素雅的印象。
走到装着齐梁高的木格子栅栏的当铺柜台前,一股阴森之气忽然弥漫开来。想象不出,隔在栅栏里边的掌柜们,怎样用鄙夷的眼光来看着那些不得不靠典当物品来换取钱财活命的败家子们。也无法想象出,那些急需钱财的人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倒腾一空后,又倚靠什么来生活!
这阴森森的当铺里一定留下了许多故事,但我无从查考!